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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路寻作品】《纳闷·风波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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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街的小巷里,太阳怎么使劲也扎不进她那一把把通黄的光线。巷口断了电的路灯,蔫头耷脑地罚站在那里,不论日夜黑白都无力撑开他的眼皮。巷子里旅馆村的一层新开了几家电子游戏厅,和对面设施渐旧的台球室争抢着少年郎手中的硬币。不管玩什么,只要上了手,就全忘了何时是昼何时是夜了。

老男人们躺在村口沿街的竹席凉椅上,骂骂咧咧大谈环球时政,喷一口烟,灌一口酒,吐一口痰,说一口混合杂交的方言。女人们,摇扇子的摇扇子,嗑瓜子的嗑瓜子,抱娃子的抱娃子,耍嘴皮子的,翻眼珠子的,抠牙缝子的,也都聚成一堆儿,聊着扯着谝着那些没到场者的绯闻和逸事。领过零花钱的孩子们,跑来窜去,买吃买喝,能剩下一点的话,就都换成了游戏币,然后拍打着摇杆,互相练习起他们从父母那里学来的脏话。街上驶过村委会的小车,村长眺望村景,十分感动,说,“发展得很好嘛,大家都富裕了。”

但村长的话有些不合事实,就因为他没有听到九杯老太的话。这时候,九杯老太正在大怒,拿一把新芭蕉扇敲着凳脚说:

“我才七十九岁啊,离死还早着呐,干一辈子攒的这点儿钱根本不够花,——是要饿死我啊。每天就吃这白米饭,喝这绿豆粥,穷得吃不上肉!”

她的曾孙子六杯捏着一包卜卜星,正从游戏厅回来。这小孩儿水平太次,玩啥游戏都过不了第一关,兜里刚换的十几个游戏币不一会儿就费完了,进门大声说,“老奶,给我两个元,买作业本!”

九杯老太虽然高寿,脑子却不痴呆,知道这孩子从来不写作业,于是自言道,“这真是一天不如一天!”

这村庄的习惯很是特别,女人生下孩子,男人在孩子满月时向亲朋敬感谢酒,用的是平日喝水的搪瓷水杯,满满地灌平了,连喝几杯后不省人事,便用杯数当作小名。九杯老太自从庆祝了六十大寿以后,便渐渐地变成社会批评家,常说她年轻的时候,天空没有现在这般灰霾,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无味:总之现在的日子是不好了。何况六杯他爹,比六杯的曾爷,少喝了三杯,比六杯他爷,又少喝了一杯,将来那六杯一定喝得更少,也是可以预见的。所以她又费劲说,“这真是一天不如一天!”

她的儿媳妇儿七杯嫂正捧着碗筷走到桌边,便将筷子在桌上一摔,愤愤地说,“您老人家又说这个。六杯生下来的时候,您又不舍得买好酒给七杯喝。俺家七杯喝那廉价的勾兑烧酒,也足足喝了六杯半,第七杯确实没喝完,但他在医院可是躺了七天,挂了六天吊瓶,没死没瞎还真得算是走了狗屎运呢。我想便是太公公和公公,喝那两块五一瓶的酒,那还未必喝得了五杯呢……”

“一天不如一天!”

七杯嫂还没有答话,忽然看见七杯从小巷口转出,便移了方向,对他嚷道,“你这僵尸怎么这时候才回来,又到哪儿鬼混去了!全家就等你开饭呢!”

七杯虽然算是农村人,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梦想。从他这代起,全村已经没人再捏锄头了;他也照例学人家加盖两层砖墙的瓦房,楼上办旅馆,楼下开小铺,来住宿的学生多,来消费的闲人也不少,因此他常听说些时事消息:例如什么地方又抓了流氓,什么地方又出了疯子之类。他在村人里面,的确已经是一名吹牛家了。但常常牛皮吹到了西天,误了吃饭时间,回家晚了就挨骂。

七杯左手捏着一根软包装的金丝猴香烟,歪着头,晃晃地走来,坐在复合板折凳上。六杯也趁势溜出,扒在他身边,叫他爸爸。七杯没反应。

“一天不如一天!”九杯老太说。

七杯慢慢地抬起头来,叹一口气说,“街上人比赛慢骑自行车了。”

七杯嫂愣了一秒,呆呆道,“这可好了,汽车都开不动咧。”

七杯又叹一口气,说,“我没有上街。”

“上街去干啥?”

“人家都上咧。”

“你咋知道都上咧?”七杯嫂不信这话。

“住店的学生说的。”

七杯嫂这时才算信了,因为住店的学生是上过学的,是读过书的,是考试及格了的。她一转眼瞥见七杯的分头,便忍不住气闷,笑他怨他骂他,“还不赶快吃你的饭!明儿个也上街去浪两圈,你钻屋里能窝出个屁来!”

 

太阳拉灭了她自己的灯绳,把照明的责任转交给队列整齐的路灯。彩灯棚子下一片台球击撞声,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。七杯嫂吃完三碗饭,偶然抬起头,心坎里便禁不住吱吱地乱挠。她一眼望到巷子的那头,看见又肥又胖的赵八七正从街上回来,而且头上绑了布带。

赵八七是东村最早开旅馆的个体老板之一,又是东西两村里唯一考上过大学的人物,即便只读了半年就辍学了,但依然堪称是旅馆村里的学问家;因为有学问,所以很有些文科老九的酸臭味。他有十多本村人叫不上名字的“世界名著”,时常坐在村口好几页好几页地翻;他不但能说出“鲁巴茅郭老曹”的全名,甚至于还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马雅可夫斯基等等俄国的“司机”。他常常叹息说,倘若村里有人读过雨果,就能和他聊聊心灵美丑的高深问题了。七杯嫂眼神好,一下就望见赵八七满脸汗迹污痕,风尘仆仆,明显是在街上走了整天的。赵八七干什么,大家就学着干什么,学着他干,绝对有好处,这是这十年来村人总结出的处世经验。七杯嫂现在着急了,他家七杯这回又没跟紧,要是前些年他家早点学着赵八七开旅馆的,如今早就致富了,可这七杯是回回都后知后觉后发后动啊。

赵八七一路走来,坐着吃饭的人都站起身,放下碗筷说,“赵哥,明天带上我们啊!”赵哥也一路点头,说道“能行”,一路向七杯家这边走来。七杯嫂忙回屋拉老公出来。

“嗳,七杯也在?”赵八七停步在七杯夫妇的面前。

“大家都上了街了。”七杯说。

七杯嫂看着赵哥的脸,傻傻地赔笑道,“你们都上街骑车子,几时带上俺家七杯呢?”

“带上七杯?——他自己想去就去么,”赵哥说到这里,脸色忽然严肃起来,“但是他知道是干啥去不么,去干啥?这才是关键呢。不想去就不要去,想去的话得真的想去,先想想为啥要去……”

七杯和他的女人只读到初中,不很懂得这动机与行为之间的逻辑关系,但觉得大一辍学生赵哥这么质询,明摆着是不愿意带他们玩的,无能为力,便仿佛丢了一百万似的,心头里刺啦作响,再也说不出半句话。

“一天不如一天,——”九杯老太正在愤世,趁这机会,便对赵八七说,“现在的街上人,只是骑自行车,在外面胡乱喊叫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信啥。从前的街上人,这样的么?我活到七十九岁了,没活够。从前的街上人是——人手一本红宝书,举起来,举起来,一直举到头顶;胸前别着像章,左胸口,不能歪;绿衣服,蓝衣服,——我还没活够呢,我才七十九。”

七杯嫂侧过身,自言自语地说,“这怎么好呢?全家老小,全靠他养,……”

赵八七摇头道,“那没办法。知识就是力量,不懂就是不懂,不学就不会懂。现在不是比穷比蠢的年代了。”

七杯嫂听到“不懂”二字,可真是不懂到绝望了;自己急得不懂,便直接恨起七杯。她用食指顶着他的鼻头说,“这文盲自作自受!上学的时候,我本来说,不要早恋的,不要逃课的。他偏要骗我跟他出去玩,溜到城里,进城便被学校告诉了家长。从前都是成绩拿过双百的人,现在弄得一页书都看不进去。这瓜怂自甘落后,拖我们后腿又是什么意思?这活僵尸的呱货……”

吃完饭的村里人,逐渐就跟在了赵哥的身后。七杯知道自己是村里的吹牛家,却被女人扎破了牛皮,很是漏气,便赶紧抬起头来,鼓鼓地说道:

“你今天全赖给我,那时你……”

“你这个不要脸的……”

当的一声,六杯手里的搪瓷碗落在地上了,磕掉了一小块彩皮。七杯直蹦过来,捡起大碗,往六杯头上一敲,猛喝道,“日你妈!”六杯仰地大哭,九杯老太拣起他的手,狠说着,“一天不如一天”,拽起孩子拉走了。

赵八七转头也走,众人一面让路,一面跟随。七杯家门前刚刚聚拢的人群,就这样快快散去了。

七杯端着搪瓷大碗,坐在门前的马扎上吞吐烟云,把烟灰全都弹进了碗里。多么忧愁啊,多么烦心啊,多么无知多么无措多么无力多么无能啊。他心里也觉得事情似乎十分紧急,也想跟上潮流,跟上人群,但总是头脑昏沉,想不出个前因后果来:“声援巴勒斯坦?声援巴基斯坦?打倒美帝国主义?打倒蒋家国民党?究竟为了个啥呢?再不去,可就要落后了,落后了,到时候就分不到好处了,就又亏了,又没赶上时代的班车。落后分子,没考高中,没考大学,看不懂报纸,读不懂小说……贼他妈!”

 

第二日,七杯在家睡了一白天,该吃晚饭时才揉眼睛起床。晚饭席上,外头的一群人走过他家门前时,他在屋里听到他们嘻嘻笑笑的对话。他们跟着赵哥在街上玩好了,心情很不错呢。

九杯老太边筷子戳着碗里的肥肉,不很高兴地说,“一天不如一天。我是吃够了。这五花肉只有三层花;从前的五花,是这样么?从前的五花肉……我活到七十九岁!”

此后七杯竟不愿出门了,日日窝在家里,生怕村里人笑他是落后分子,笑他听不明白时下里流行的新闻话题。七杯嫂打理着最近有些冷清的生意,见他就骂几声“瓜”。

过了十多日,七杯又起床吃晚饭,看见他的女人满脸春光,全身上下抖露出罕见的高兴来。女人说,“亏得你没跟那群瓜娃上街。”

“没上可咋咧?”

“没人上街了。”

“也不骑车了?”

“车还照骑,照常骑,不慢骑了。”

“那赵哥他……?”

“哥什么哥?赵八七他都没脸露面了,躲在他家里钻进被窝捂着放屁给自己闻呢。该啊!这些年,就数他不安生,每次一有个风吹草动的,他首先跳出来闹腾,这回活该他踩到狗屎。走路不看道,哪能不撞墙么!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看,没人再上街了吧?”

“我看,没人了吧。”

 

现在的七杯,是老婆与乡亲又都高看一眼的能人大物了,走在村里,走在街上,膀子往开了甩,胸脯往高了挺。到夏天,他们批发来一些冰棍、雪糕;大家见了,都争抢着来买。九杯老太平稳度过八十大寿,眼光更加犀利,身板更加健壮。六杯的搓机水平有了大进步,时常能只投一个币就打通关;他虽然又多了几门考不及格的功课,却还乖乖在学校里混着日子,放学后赶回家撂了书包,穿行于村子里各色的厅室之间。他赶上了好时候,不必忧愁吃穿,未来也只需要收收租子,每天操心操心玩个啥,就行了。

 

 

 

199010月。

 

 

 

翟伍科《<纳闷>考·风波》

《风波》这篇小说没几个人听过读过,自然就没人讲解批点。据我个人研究,“波”字在这里是球的意思,“风波”就是风球。当然,又不是气象节目里那个几号几号的风球,而是“疯球”。疯球。

 

翟伍科《<纳闷>考·赵八七》

赵八七原型为邵杞发,1990年初奔赴美国,现为民间学者,自由撰稿人,近年常往来于港澳台等地区讲学。

 

汪猛《稀稀的稀饭》

有人让我谈路寻的《风波》,我不想谈。

 

印鉴札《风里无波》

不巧读到古人庸有篇文章说《天明》是伪作,读罢再回头看《风波》,就很能发现些问题了。《天明》是不是伪作,仍有商榷的余地,但《风波》就绝对是伪作无疑了。文中所说的“旅馆村”,并不是同名的同村,而是另有原型。小说里写的不明不白的这场风波又是什么事呢?不用想,是一场抗日大游行。西京城爆发过两场激烈的反日游行,一次是在2010年,一次是在2012年。两次游行中均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打砸抢事件,小说里七杯心中所想的去晚了就“分不到好处”当是指此。由此看来,翟伍科说这是其老师路寻在90年代所作的小说,这些说辞不可信。

 

翟伍科《千禧日记》

59日,我跟着游行的队伍走在纵贯南北的大道上。走在队伍里,我真切地感受到我作为个体是多么渺小,我们作为集体是多么强大。“反对霸权!”“打倒美帝!”“抗议美帝国主义滥杀无辜!”“抗议美国轰炸我南斯拉夫大使馆!”当众人一起呼喊这些口号时,我能感觉到,天地真的震动了。这些口号还不过瘾,我心中的呐喊是“克林顿吃狗屎”!西京城里没有麦当劳,于是我们砸了几家肯德基。今天我是第一次看清这家鸡店的价目表,我还从没吃过他们家的炸鸡呢。看见那个俯视着我们这群愤怒的中国人还敢面露笑容的白胡子老头,我气哭了。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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